2007年1月25日 星期四

神女有心,襄王有沒有夢?

就算您對中國古典文學沒有甚麼興趣,「神女有心,襄王無夢」這句話也會琅琅上口吧。一般人都會用這成語比喻女子對男子有意,但男子不解溫柔,沒法成就姻緣的情況。

這成語的來源是戰國時期文學家宋玉的兩篇賦:「高唐賦」和「神女賦」。

宋玉是楚國人,相傳與屈原同一時代,距今已有2200多年。有人懷疑這兩篇賦的作者的「宋玉」是否就是那個宋玉,因為第一本楚國文學作品選集「楚辭」中雖有「宋玉」的作品,卻不見這兩篇。後人多是根據近700年後梁朝昭明太子編纂的超巨型「文選」中認識「高唐賦」和「神女賦」的。

「賦」是古老的文體;賦這個字原本是「舖陳其事而直言之」的意思,但文人在「鋪陳」當中,每每藉此賣弄自己識字眾多、文辭巧麗、對偶工巧、知識淵博,加上妙想天開的想像力,把「直描」變成天馬行空的大篇虛構。思想內容或嫌貧乏,藝術水平卻十分高妙。


很多賦在當時是遊戲文墨,充滿娛樂性,今日隔了一二千年,卻不容易讀得懂了。現在我跟大家讀的是這兩篇賦背後一段文壇公案。

「高唐賦」和「神女賦」是姊妹篇,我們看作上、下篇也無不可。「高唐賦」首先道出原委,由宋玉(或虛託宋玉的作者)敘述偕同楚襄王出遊雲夢(地名)之台,說起先王「楚懷王」以前也曾遊此地,遇到「神女」的故事,襄王問起當時的經過,於是宋玉以「倒敘」方式描寫這段韻事。

這個「巫山」之神女,日間以「朝雲」、晚間以「行雨」方式存在,光是「巫山」、「雲雨」這兩個辭便引人暇想,成了典故,後人用之象徵男女性事。神女見懷王,道出「願薦枕席」和他一夕風流。「薦枕」這兩個字後世又成妓女與嫖客交易的代名詞,而「神女」也當然變成「妓女」的代號了!

好了,「高唐賦」說的是神女與懷王的一段霧水情緣,宋玉的老闆「襄王」當然沒有份兒了,但是否這就是後人之所謂襄王「無」夢的根據?


與上篇「高唐賦」相比,下篇「神女賦」篇幅較短;上篇著重寫巫山美景,下篇著重描寫神女的容貌,男性讀者當然對下篇更有興趣哇!

「神女賦」一開始續說襄王與宋玉遊雲夢之浦,並囑宋玉作高唐賦以誌其事,然後:

其夜王寢,果夢與神女遇,其狀其麗,王異之。明日,以白玉。

1. 玉曰:「其夢若何?」
2. 王曰:「夕之後,精神恍忽,若有所喜,紛紛擾擾,未知何意?目色仿佛,乍若有記:見一婦人,狀甚奇異。寐而夢之,寤不自識;罔兮不樂,悵然失志。於是撫心定氣,復見所夢。」
3. 玉曰:「狀何如也?」
4. 王曰:「茂矣美矣,諸好備矣。盛矣麗矣,難測究矣。上古既無,世所未見,瑰姿瑋態,不可勝贊。其始來也,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;其少進也?皎若明月舒其光。須臾之間,美貌橫生:曄兮如華,溫乎如瑩。五色並馳,不可殫形。詳而視之,奪人目精。其盛飾也,則羅紈綺績盛文章,極服妙采照四方。振繡衣,披裳,不短,纖不長,步裔裔兮曜殿堂,婉若游龍乘雲翔。披服,脫薄裝,沐蘭澤,含若芳。性合適,宜侍旁,順序卑,調心腸。」
5. 王曰:「若此盛矣,試為寡人賦之。」
6. 玉曰:「唯唯。」

神女疑案

文賦表面看來,是襄王聽了宋玉描述先王的韻事,當晚睡覺時夢見神女。翌日君臣交談道起此事,借宋玉的生花妙筆,錄下襄王講述神女如何「正點」(廣東話就是「正」),構成「神女賦」的主要內容。


但是大家有沒有發覺,襄王與宋玉的對話方式有點古怪,因為一開始「王曰」一句,跟著是「玉曰」一句,然後是「王曰」,又來「玉曰」......為甚麼最後三句是「王曰」、「王曰」、「玉曰」呢?

宋朝學者沈括寫的「夢溪筆談」,一向被視為是筆記雜學,近世才大受重視,因為記載了不少中國古代的科技發明和應用。這本書有一段談及「神女賦」,作者作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假設:

「夢神女」的不是楚襄王,而是宋玉!

他的理由是有幾個,其中比較重要的是:

從這大段最後一句回數,玉曰:「唯唯(遵命)」,王曰:「若此盛矣,試為寡人(帝王自稱)賦之」應絕對沒錯,其體裁也與「高唐賦」幾乎是翻版。

但是對上一段:「茂矣美矣,諸好備矣......」便按理不應出自襄王之口;襄王若說了這段,不大可能又跟著說「若此盛矣,試為寡人賦之」的。

因此沈括的結論是「昭明文選」編集時把幾個「王」和「玉」字調亂錯了。應是其夜「玉」寢......「玉」異之,明日,以白「王」。王曰:「其夢若何?」玉曰:「......」

沈括在宋朝發出這套理論,後世附和的人不少。也有人如大學者清代的張惠言提出異議,因為襄王迷戀傳說中的神女,「其夜王寢,果夢與神女遇」,這個「果」字道出是襄王作夢合情合理。偏有人指出宋代「文選」另一版本中神女賦這一句是「夢與神女遇」,沒有這個「果」字!

又有人舉出同時期的賦文,引證有一人「曰」一段,跟著又是他再「曰」一段,不足為奇,不能作為有力證據來作此重大改動。

學者爭論是宋玉夢神女,還是襄王夢神女,一千多年,還是沒有結果。

有人引杜甫、李商隱等唐詩來「證明」自己的觀點,殊不知杜、李等人都是後世人,他們根據自己的判斷來作詩,如杜甫「侍臣書王夢,賦有古今才」等等,不能「證明」一千年前的事件,這是常識。

清代另一學者趙曦明贊同回復「襄王夢」的古說,近代學者黃侃也表支持,但黃侃後來又作180度轉變,據說是因在日本看過「古抄本」是在有關之處「玉」、「王」二字作了校正,的確是「玉夢」而非「王夢」,但天曉得這「古抄本」是不是編者是受了沈括的影響來改的!?


真相如何,只有泉下的宋玉才能解答了。



(文章允許轉貼,請具作者名字:梁煥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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