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皇家香港警察的日子

（１）


我在1977年加入香港政府做「二級行政主任」(Executive Officer-II)，起薪$2000餘元。行政主任是一個General Grade，由布政司署(Government Secretariat)招聘和任用，調配到不同的政府部門，擔任「非決策性」的一般行政管理工作。

1981年，在房屋署不經不覺已經做了3年零8個月，接到布政司署的調職通知，新職位在「觀塘警署」，做「署理(Acting)一級行政主任」。

雖然是Acting，已經可以照一級行政主任的起薪點支薪，有4000多元，以那時的消費而論，相當豐厚；而且心照不宣，這次調職雖然名曰只是Acting For Administrative Convenience，其實有「試用」性質，可望按實際工作表現來考核，正式升為一級行政主任，這是香港政府的慣用人事管理制度。

在這之前，我從來沒有進過警察局半步，對一般人來說，警察局是既神秘又危機四伏的地方。記憶猶新，我考入政府那一年，有個中大應屆畢業生廖秉漢，被派入油麻地警署做行政主任，不久竟然離奇跳樓死亡，有傳聞說他受不住工作壓力，有人說是警察懷疑他是廉署臥底把他害死…..搞到滿城風雨。總之我們一班同行，談起調入警署，都有「進鬼門關」的感覺。

廖秉漢跳樓事件已經過了幾年，警署行政主任亦由可以讓新丁擔任的「「二級」，Upgrade到要有幾年行政經驗的「一級」。我之所以被調入警署，只為我先前的「衰多口」。

事緣我調職之期漸近，上頭循例問我有對下一個Posting有甚麼看法，我說甚麼工作都沒所謂，但因住在西貢，習慣了開車到房屋署上班，希望下一個職位也有車位可用。

位於何文田公主道的房屋署總部，是「房屋委員會」斥資興建的豪華型14層辦公大樓，地底有４層停車場；但大部分的政府辦公地方，車位很少，就算是有也只是給首長級或高官專用，哪裡輪到我們這些小官？我以為講講便算，誰知道上頭果真俯察民情，十分體貼我，一調便把我派到「大把車位，任泊唔嬲」的警署去！

（2）

我在觀塘警署的職位是「觀塘警區行政主任」，上司是「觀塘警區警司(行政)」。

在部門結構上，我相等於軍裝制服肩頭上掛「三粒花」的總督察(Chief Inpector)，警署之內，很多人要叫我「梁Sir」。有自己一間辦公室、專用車位，羨煞很多同期在其他部門，要在Open Plan寫字樓和文員坐一起辦公的行政主任同業。


那時警務署剛剛進行全面改組，Upgrade了很多職級。全香港分為港島、九龍、新界三「總區」(Region)，每個總區下面有若干個「區」(District)。觀塘區是其一，由一個「總警司」和幾個警司管轄三個「分區」 (Division)，分別是觀塘、牛頭角、調景嶺，每個分區有一間警署。我工作的「觀塘警區總部」就附設在觀塘警署之內。

觀塘人口稠密是全香港之最，有70多萬居民，有16萬間工廠，很多舊式和新式屋村、臨時房屋區、僭建寮屋區、石礦場、船廠、難民營、掛中華民國旗的調景嶺！整體來說，是出名交通混亂、治安不靖的「紅番區」。

三間警署，體制複雜龐大，有駐扎本區的軍裝警員、CID「雜差」、來掛單的藍帽子(機動部隊，或稱PTU)等的正宗警察，還有服務警務署的非警察「文職」人員：把口供紙譯為英文的「傳譯員」、專門抄牌神憎鬼厭的「交通督導員」、一般文員、打字員、雜工等等，我就是這些「文職」人員的阿頭，手下有百多人，當時我只是27歲而已。

我在觀塘警署三年，頂頭上司換過幾位警司，有一位是李Sir李君達，是當時警務署長李君夏的弟弟。

還有值得一記的是，當時「女警司」尚是稀有動物，全警務署只有7個左右，而我在這三年內竟然經歷了兩個女警司上司！其中一位李太太女警司，她哥哥是許淇安，丈夫叫李明逵，這兩位大家都知道了，後來先後成為警務署長。曾與這些「架勢堂」人士共事，我也與有榮焉！

（3）
觀塘警署是舊式的建築設計，經過外邊圍牆有警員駐守的「橫閘」，便步入停泊警車和警察步操的「大地」 (Compound)。一進警署本部建築物，便是阻擋一切人等的「報案室」，旁邊一扇門，絕對是Staff Only，進門是一條陰暗的長走廊，兩旁是CID分隊辦公室，再向前走便是極端嘈雜的CID 大房(CID報案室)。我的房間在CID 大房對面，再走便會經過那些觀塘警區的「大Sir」(警司以上)的房間。

我的工作，一方面是管理我的文職下屬，他們有些直接由我管，有些卻是由我派到警務單位去為警察服務的，我要副署(Countersign)由他們的直轄上司評核他們工作表現的考勤報告。另一方面便是和本區和警察總部的人，天天就行政事務(行動 Operations 不用我理)打交道。

香港政府的行政主任熟悉政府內部條例，駐札每個政府部門去「幫助」(或「監察」)他們的行政是合符規例。警務署也是政府部門之一，當然不可例外，但是警察的行事方式要求儘快「搞惦」，最重要是成果，不合規例也希望行政主任「專家」可以幫他們「搞惦」，行政主任辦不到就是「阻頭阻勢」。行政主任受著這樣的壓力，又要向總部各司其職的「高級行政主任」、「總行政主任」、「首席行政主任」交待，正是一個夾心餅。這個平衡做得不好，在警署裡得不到上司的信任，天天上班會像進水深火熱的地獄一樣！

尤其是警務人員自己也經常在壓力下工作，作風直接又性急，不滿你一定不會給你留情面。行政主任一個人頂著，工作上孤立無援，樣樣靠自己，頂多是打電話問問其他警署的同業。最重要的，影響未來升級的根據────年度考勤報告，是由警察上司執筆，於此真有如履薄冰之感。

我在觀塘警署三年，遇到的各式人等的警察都有，有些是所謂Civilian Hater（「憎恨文職人員者」），處處和我不合作，還背後施暗箭害我；但也有文質彬彬的「君子、淑女」、「義氣仔女」、忠誠可靠的老差骨、見多識廣又和藹的警官、大癲大廢不拘小節又愛玩的警察、還有天真純品的女警！我與他們建立了友誼，開展了我人生的視野不少。

（4）
很多行職業都有其行內的術語，是行外人不容易明白的，這也是一種「行業尊嚴」吧。

警察行業之複雜，眾人皆知，當然也用很多術語；我和他們天天接觸，耳濡目染之下，不久也瑯瑯上口了。

先從職級說起，最低級的是PC(Police Constable)，即普通警員，又叫「散仔」或「老散」。

警員升一級是「警長」(Sergeant)，即「沙展」。衣袖上有三條銀色V形的條子，他們叫「柴」，所以警長又叫「三柴」。

警長升一級是「警署警長」(Station Sergeant)，舊制叫Major Sergeant，所以又取其音叫「咩喳」。衣袖上有一個圓形的勳章，他們叫「雞仔餅」，所以警署警長又叫「雞仔餅」。

高一個階級便是警官了，首先是「督察」Inspector級，香港人都知道又叫「幫辦」。

新入職、試用期未滿的幫辦，肩頭上掛一粒星，他門叫「花」，所以叫新入職幫辦叫「一粒花」，或「朱粒」。「朱」是以前秘密社會「一」字的暗語。

試用期滿，肩頭上可以掛2粒花；考一個試，見Promotion Board合格，便可以掛2粒花加一條銀色的條子，成為「高級督察」。再考一個試，見Board合格，便成為「三粒花」總督察。

「督察」Inspector級之上，便是「警司」階級。警司的肩頭上有皇冠勳章為記，警帽前沿有一條的銀色裝飾，與眾不同，遠遠都可以看得見，十分威風，所以警司又叫「白帽邊」，又稱「老巡」(可能是來自「巡按」或「巡捕」)。

警司之上是「高級警司」，高級警司之上是「總警司」，再上便是「助理署長」級了。

「助理署長」之上有「高級助理署長」，之上是「副署長」，最高是署長。

在警隊裡，假期叫「人情」，夜班叫「夜尾」，革職叫「革扯」。警察聞之膽喪的紀律處分研訊叫「砵」(Disciplinary Board的Board)，可作名詞和動詞用，例如某警員做錯事，「被上司砵」。

退休叫「咬糧」，警員45歲便可以申請咬糧，之後重新聘請叫「番閹」──這是警員一生最好的安排，馬上入住一間公共房屋、享有退休金和長俸，此外既屬已經退休，就算犯了甚麼大錯也不能革職，最多是停止僱用，不會影響繼續支取長俸。

報案室的當值主管 (Duty Officer)簡稱 DO，又稱「坐堂」，把報案的資料寫下來叫「落簿」。負責調度警車的主管警長叫「車頭」，負責調查死因的警員叫「屍王」。地區叫「環頭」，一個警察負責巡邏的個別地區叫「Beat」，巡邏叫「行Beat」，上司去監察行Beat的警員叫「辣更」。搶劫叫「老笠」(Robbery的Rob音)，爆竊案叫「老爆」，強姦案叫「老強」，與未成年少女發生性行為叫「鑊仔牛柳」。

警察拘捕疑犯時說的「唔係是必要你講，不過你講乜我會用筆寫低，將來會用來做呈堂証供」的程序，叫Caution，說這段話就叫「Cau 佢」。

至於一般人看老電影，印象最深的戴氈帽穿大褸的「探長」，其實一早已在警務署絕跡，在80年代已經見不到。據他們說，探長是舊制，其職級不過是「刑事偵緝Major Sergeant」而已，論階級還未到督察級。

不過在以前那個警務署集團式貪污盛行的年代，探長控制區內的黃賭毒活動，掌握著收黑錢的來源，連上級也要接受其好處，才有呼風喚雨之能耐。那些探長經常請記者吃飯打好關係，致使有些報道警方行動的新聞，竟然寫成「華探長XXX『率領』YYY和ZZZ警司，偕同十數名探目，前往甚麼甚麼地方掃蕩…..」鬧出大笑話！

（5 ）

我在警務署的三年，不計那些工作壓力，整體來說是相當開心，因為在和警察的交談中，知道很多以前想到沒有想過的事，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不少。

我和他們廝混得很熟絡：每天早上，上班之前，我總是在警署內的「警官俱樂部」(Officers’ Mess──只准幫辦和警司以上進入)和他們同桌吃早餐，中午的一餐，有時在警官俱樂部，有時和他們開車到附近的屋村飲茶，或到鯉魚門吃海鮮，更多的時候和低級警員「搭食」。

每個警署都有很多警車，又有各警官的私家車，一般的維修由懂得此道的警員專職負責，他們穿技工衣服，免除穿制服荷槍巡邏(行beat)的職務，因為我和他們關係打得好，我的車也和其他阿Sir的私家車一樣，享有這項服務。

車房有位花名叫「雞叔」的警員，燒菜很拿手，天天負責弄一桌飯菜出來，又煲湯又蒸魚，有興趣的便加入，不以車房為限，大家喝酒吃飯胡扯一輪，十分過癮。有時市政事務署的小販管理隊充公了無牌小販的鮮菜和鮮魚，暫時存在警署的「大地」，貪吃的警員沒理由全部交給市政事務署銷毀這麼浪費，有是順手牽羊一點來加菜！我也在他們那邊搭食，一星期才幾十元，我通常吃不吃也照交不誤，因為太便宜了。

「雞叔」不叫阿「佳」，而是他的警員編號是XXX6，歷來有個通行的綽號「大雞六」，於是人人都叫他「阿雞」。警隊文化中，除了叫小名外，很多是都是互呼綽號，或警員號碼的。例如警民關係組有位沙展，打電話給我時都是說：「梁Sir！我是沙展XXX3呀。」另外一位很好玩的肥婆交通警，天天騎電單車巡邏撿舉違例，十分威風，她的編號是XXXX7，所以人人都叫她「七姑」、「肥七」或「阿七」。

大夥兒坐在一起，談天說地，社會的黑暗面和警隊內部奇聞奇案，我都聽了不少。老一輩的警員，尤其喜歡講起以前貪污盛行，未有廉政公署時「好世界」的日子，聽到的東西我不在這裡多談了。

我在觀塘警署的期間，發生「雨夜屠夫」案，殺人兇手林過雲是觀塘居民。

當年在幾個月內發生幾宗發然女子棄屍案，死者多數是舞女，還有一個女學生，詭異的是她們的乳房和性器官被割去！警方漫無頭緒，最後還是偶然破的案。

有些相片沖洗店的女職員閒來無事，拆看那些機器做好、入了袋要交給客人的照片來玩，發覺有大量血淋淋的圖片，大驚報警，警察得來全不費工夫，埋伏等他來取相時拘捕之。原來殺人兇手林過雲在觀塘區與父親和兄弟經營街邊檔，晚上開的士。每逢雨夜他便有殺人衝動，專門停在舞廳前等舞小姐下班，她們上了車便把脅持到自己的住所，殺害、姦屍、割器官，棄屍前還拍下錄影和照片，割下來的器官還用消毒藥水保存在玻璃瓶中欣賞，放滿一房間！「七姑」和一些巡警平時和他們也頗熟，想不到他竟是變態殺手，講起都心有餘悸。

1984年，我接到調職通知，下一個Posting也是觀塘，是「觀塘政務處」，負責社區聯絡。於是我要告別服務三年的警務署和一班老友記，Take Up新的工作，要到1987年，才正式離開觀塘這個「紅番區」。

(文章允許轉貼，請具作者名字：梁煥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