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4月11日 星期三

哲學益我30年

2006年,我從香港大學哲學系畢業剛好是30年了。

有很多人見我長年累月談文說藝,咬文嚼字,以為我是唸中國文學的,其實我只在中文系旁修中國哲學史和文化史,本行是西洋哲學系。

任何人的智力發展到一定的程度便會思想,而哲學就是「思想怎樣思想」的學問。

我的哲學訓練

西方的哲學訓練,與傳統中國式的有很大的分別。中國式很注重師承、門派,要謙虛、尊古,不要妄自非議「聖賢」的學說。至今還有些佛教法師勸人要「一門深入」,先讀通一本經,花上十年八載也不打緊,千萬不要涉獵其他宗派。

唸西洋哲學,老師要求我們不光是研究「哲學」(Philosophy),而是學習「哲思」(To philosophize);換句話說,不單是知道以往的哲學家的學說,是一開始便敦促自己不以跟隨他們的腳步為滿足,要儘量發展自己的一套看法。

當年一年級的科目報讀自由,升二年級時可以隨便退出;哲學系一年級的同學近一百人,到了二年級會縮水到約20人,都要讀到畢業,不能退出,這時才算真正「哲學系學生」。

在香港大學唸哲學系時,教授是用這個方法來訓練我們的:

首先,教授在上課時拋出一個好像很簡單或很難的問題,例如:眼前這隻杯存不存在、或人死了會怎樣?

教授上課時會如數家珍,娓娓道來,原來這些問題古往今來有很多人精心研究,提出過很多我們想都未想過的答案。教授會一一分析他們有甚麼論據,有甚麼對和不對的地方。講一大輪,課上完了,一大堆的原著資料派給我們看,不過,看不看沒有人過問……因為好戲還在後頭哩。

下一步:「你」認為怎樣???

二年級開始,同學二人一組上每星期一次的Tutorial(導修),和教授獨處一個鐘頭,二人輪流隔一個星期交一篇論文,必須以上課介紹的題目有關,一個鐘頭之內,作者要宣讀論文,另一個可以隨時叫停,質疑和發表反對的意見。當然,不聲不響也可以,但不提出質詢的話,表示我完全同意,論文讀完教授開始質問他的時候,我不可袖手旁觀,要幫忙解答。

這樣的「互相批鬥」的學習法,我們很難模稜兩可,希望「側側膊」輕易過關。洋哲學老師從來不會要求我們「尊敬古人,只因為他夠古」,最重要是他們的說法對不對,「離經叛道」絕無問題。最偉大的哲學家柏拉圖或者康德,我都可以隨便說他們狗屁不通,只要提出論據。老師說的話,歡迎提出異議,最怕我們沉默不語做傳統的「乖學生」。寫論文時害怕被教授質問,想投其所好、抄捷徑過關?肯定沒門!因為教授很少Commit他相信甚麼,或提議我們接受哪一套比較好的學說。

老師全部是英國學者,上課、導修、論文,全部用英文。

我的時代哲學系二年級和三年級每班只是20人 ,師兄弟一同上堂,例如今年我同三年級的師兄姐一同讀美學,明年我做師兄同二年級的師弟妹讀知識論,每科讀一年,每年讀兩科,四科全部在自己第三年畢業試時一併地考。

這麼少學生,老師有四個,還有助教三四人,才可以有以上的的「豪華」學習法。

最好玩是有個Ian Watson 老師,同學二人進入他的房間,四壁是書架,拉上厚窗簾,調暗燈光、點起薰香、他吸雪茄,學生要抽煙請便(好在未抽大麻),一同「哲思」辯論,這樣的學習環境,不出高材生才怪哩。

現在有沒有這麼好的學習環境,我不知道,我如此這般讀了三年,未算是頂尖學生,只以二級榮譽畢業,但之後受益了30年。很多問題,我雖然到現在還未找到絕對正確的答案,世上很多有意或無意誤導人的謬論我已經終生免疫。

外一章:真正的高人

很多人批評我太自以為是,其實我有多少斤兩,自己最清楚,當然知道天外有天、人外有人。當年有些同學,比我優勝得多了,其中有一位陳啟祥君,最使我心服口服,寫寫他讓各位開開眼界。

當年哲學系規模小,同學不多,校方留了一個小房間讓我們吃茶、聊天、溫習。我是哲學系同學會主席,除了跑到英文系結交那邊的女同學的時間,一天到晚都留在房間內,時常和陳君討論學習心得。有天是陳君和他的Partner要上下午4時的導修課,輪到陳君宣讀論文,他準時到達,手中提著一個打字機,但是論文還未寫。「請您先進去----」他向另一同學說:「我遲少少便來。」我看著他施施然坐下,放好打字機在桌上,完全沒有底稿和參考資料,叮叮噹噹的打了10分鐘,到了4時10分,一份3頁紙洋洋幾千言的論文完工!

考畢業試那年,陳啟祥君做了香港大學學生會副會長,會長也是哲學系同學----著名的社會活動家麥海華。由於正、副會長事務繁忙,根本沒時間「兼顧」唸書,按照傳統,校方恩准可以他們全力搞學生會,學業暫停一年,不用考畢業試。陳君的學生會事務大搞特搞,平日的課當然很少上,但畢業試照考!我到過他家的個人書房,由地板到天花的書架有十多層,書籍汗牛充棟,但不知道他怎樣抽時間進修的。畢業試「大限」轉眼就到,陳君居然不回家讀書,在哲學系的小房間留宿,也沒有筆記,只是東翻翻西翻翻那一套書櫃中的「哲學百科全書」來過日子。

結果如何?您猜到了,他以最高的「一級榮譽」成績畢業,還得了獎學金,保送牛津大學深造碩士學位!在彼邦寫信回來給我們還大嘆風涼,說牛津大學的水平,比他原先想像的「略低一點」。

大家看,這才是真正的高人啊。

商業世界不需要多少個哲學家,哲學系畢業生出路極之狹窄,一般同學都是做中學英文老師或做公務員,很少能在哲學本科持續發展;但唸哲學對人生的益處,是無形和一生一世的。有形的成就,是一個姓「信」名「廣來」的同學;陳君當年私下跟我說,信兄的哲學修養猶在他之上。正是慧眼識英雄,果然信兄畢業後深造哲學,最終也成為哲學教授,這幾年已經榮任加拿大某大學的校長。

(文章允許轉貼,請具作者名字: 梁煥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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