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段故事,我也記得清清楚楚。唐先生文章初刊在1954年11月「民主評論」雜誌六卷二十二期,我看的是收在他的雜文集「青年與學問」(台灣三民,1973)之中,由於文章寫得感人,我的印象特別深刻。這本書還在我的書架上,不時會翻閱一下。
唐君毅先生,是新亞書院創辦人之一,中文大學的哲學教授。他的書,我進大學前後都買了很多,也是帶我入哲學之門的敲門磚。很可惜,我只見過他一面---港大學生會的舉辦人生哲學研討會,請了他和胡菊人蒞臨主講。我滿懷仰慕的心情去聽,由於我當時聽國語的能力還是很差,聽不懂六成他的發言,只記得他由頭到尾都在抽煙。想不到幾年之後,就聽到他去世的消息。
現在把「我與宗教徒」摘錄在下面,向唐先生致敬:
.....(上略)我想撇開理論,藉此抒發我對中國的真正佛教徒與基督教徒的一番敬愛之意。
我自己是生活在塵俗世間,而在自己生活上德性上,自知有無數缺點的人。我只想自勉於希慕儒家的賢者,而非任何的宗教徒。但對於虔誠的宗教徒,我實深心喜歡,這中间常使我生無限的人生感觸,人生體悟。我總與宗教徒,一直有緣。然而我亦總辜負他們對我的期望。我所最難忘的朋友之一,是中學時便同學的映佛法師。
前輩先生中,則對於歐陽竟無先生,我亦始終仰服。但這都不在他們的知識與所講的道理,而在他們的為人。映佛法師的恬靜悲憫的情懷,歐陽先生之泰山喬嶽的氣象,都常在我感念中。歐陽先生本是我父親的先生,亦是熊十力的先生,應算我之太老師。對於他,我最不能忘的事,是在他七十歲的時候,他曾要我住支那內學院長為其弟子,並為我安排生活。我當時不肯。他於是大怒,忽然聲帶悲惻,說:「我七十年來,黃泉道上,獨來獨往,只是想多有幾個路上同行的人……」我聽了黃泉道上,獨來獨往數字,便不覺深心感動俯身下拜。歐陽先生亦下拜。這是佛家的平等之禮,並非我皈依佛之表示。我當夜仍即離開了支那內學院,上船回家。這時歐陽先生的一學生,送我上船。時霧籠江畔,月光如水。這學生倚船欄向我說,今天是歐陽先生全幅真情呈露,你將如何交代? 但我只有遠視江水,默然無語。此事距今已將二十年,每念當時情景,總想流淚。但再隔一年,我在重慶嫁妹後,再去看歐陽先生。先生卻全忘前事,執吾手於案上,寫東坡詞「婚嫁事希年冉冉」數字,慰我以後當可更安心為學矣。我於此時復深感真正有宗教精神者之胸懷中,實有一不可測之寬平深廣。我後來常想,如我身而可分,我願分我身之一為歐陽先生之弟子。然我身終不可分,而我與佛家之緣暫斷矣。
至於對於基督教徒,老實說我尚未遇見如歐陽先生之使我衷心感動的人。這我相信是有,或是緣慳未見。但我南來香港,在教育界文化界的人士外,我所接觸的人,仍是宗教徒最多。除了二三佛教守院,我常去玩外,到基督教的學校,或修道院去講演,亦不下六七次。而我與牟宗三先生年來寫的文章,亦最為各地的宗教徒所注意。他們常有文章或書信提到,或加以討論。台灣有一信基督教的范仲元君,動輒數千字的信,來了十幾封,我實在佩服其虔誠。宗教徒之認真,這決非世間一般學者所能及。但我亦只有慚愧,實無時間對他們之問題一一答復。而在這些與基督教徒接觸的事中,我所比較最難忘的,即是在魏君的信義神學院講演之一事了。
這事之所以令我難忘,是因該院之請我去講演,事先頗經一番考慮的。據常向我接洽的周君說,在一年前該院的學生,就望我去講演了。但是院中當局不放心,務必希望我只講哲學,不要評及宗教。我說你請院中當局放心,我不會在你們之神學院中,傷害到你們的信仰的。因這亦不合儒家忠恕之道。於是我在一晚上去沙田道風山講演了。我的講演,莫有什麼可說的。可說的是在道風山的山上,看見該院鬚眉班白的老院長。我慚愧,已把他名字忘了。但是我卻直覺他是一虔誠的宗教徒,是我在香港所未見過的。我記得他說他是北歐挪威人,孑然一身,曾在中國湘西傳教,三十多年,共黨來了,才輾轉到此。在我講演前,大家唱了詩之後,他便起來祈禱上帝,幫助我講演,並幫助聽講者得益。在此夜間的山上之靜穆莊嚴的神學院中,聽了這幾句話,卻使我生無限的感動。我想:什麼力量使此老牧師由歐洲北海邊的挪威,到中國湘西蠻夏雜處之地,傳教三十多年呢? 現在為什麼他要祈禱上帝幫助我? 難道他不知道我並非基督教徒? 但對最後一問,我馬上了解,這是他們之一種禮。此禮是依於在他們之教理上,上帝之愛是無所不及的。不管人是否信他,他總是願幫助人的。然而在實際上,這禮同時是依於他之一超越的感情。此超越的感情是願幫助我的。但是他的謙德,不容許他說他有力能幫助我,於是只有祈禱上帝幫助我了。我又想他之祈禱上帝,除了幫助我講得更好以外,恐免不掉還要祈禱他來監臨我,不要我講違反基督教教義的話,而搖動到聽眾的信心。這是我從他們於請我講演一事之經過鄭重考慮來推測的。但是我在當時,雖想到此,卻並不覺若他真祈禱上帝來監臨我,便是他的狹隘,或是對我之不敬。我這時所引為感動的,是想在茫茫的天地間,以我這樣的渺爾七尺之軀,以偶然的機緣,在此處講台上,作短短二小時的講演,而他們亦要本他們之禮節,而專誠的祈禱上帝來幫助我監臨我。他們之祈禱中之超越的感情,究竟是為的什麼呵? 這時間講室外的松風吹過,我知道他們所為之什麼了。這時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種難過的悱惻。我不能分別此悱惻之感,是對此老牧師之為人的悱惻,是對上帝的悱惻,是對我自己對人類的悱惻,我亦不能分辨這與我聞歐陽先生說他七十年來,在黃泉道上,獨來獨往時所生之感動,有什麼差別。總之我心中是有同樣一回事而已。
但是實際上各種宗教徒之彼此間,及他們與我們之間,是不同的。如要談道理,一直追溯上去,是總有不能相喻之處,而說不下去的地方的。則大家雖相聚於一堂,而同時是天淵懸隔。這當是一永遠的悲哀。但是我知道在真正虔誠的佛教徒心中,他會相信我最後會成佛,因為一切眾生皆可成佛;在真正虔誠的基督教徒心中,亦會祈禱我與他同上天堂的。而我則相信一切:上了天堂成佛的人,亦還要化身為儒者,而出現於世。這些不同處,仍不是可以口舌爭的。在遙遠的地方,一切虔誠終當相遇。這還是人之仁心與人仁心之直接照面。此照面處,即天心佛心之所存也。但在現在世界最急迫的事,我想還是一明儒的話說得最好,即「莫勘三教異同,先辨人禽兩路」。人道不立,什麼都不能說了。
今天,反佔中者,有若干人若形容為禽獸不如,都侮辱了禽獸!
回覆刪除反佔中者 , 撐警 , 張融李私煙一班人 , 烏煙瘴氣 , 十足十暴力 , TVB , RTHK 記者被打 , 蛇鼠一窗 , 唔好話人叫你地做黑警 , 大陸警犬
刪除Raymond兄台真的想在空氣中跟你撃掌,five me five!
回覆刪除DK
"人道不立,什麼都不能說了。"
回覆刪除當代大儒, 真知灼見.
宗教精神或多或少,總會教人感動,有助個人提升自身思考。
回覆刪除「莫勘三教異同,先辨人禽兩路」立世為人,奉為圭臬。
小弟學淺,請教Chris兄,陶傑文末如何抽水。
這段很奇怪:
刪除「黃泉道上,獨來獨往,只是想多有幾個路上同行的人」,我想起這句話,看到視頻上習近平開文化座談會,中國作家和導演共聚一堂──當然其中並無一向異見的「公共知識份子」──習總對如何文藝創作,發表高見,台下的文化人,個個恭寫筆記,鏡頭掃過去,只有瑞典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人莫言,兩手交扠擱在桌上,面無表情,並無筆錄。
莫言不記筆記的姿態,在人人抄寫的環境裏,至為突出。
事實:莫言是共產黨員,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,曾參加抄錄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的紀念出版物。
回覆刪除[莫言不記筆記的姿態,在人人抄寫的環境裏,至為突出。]
回覆刪除喬治奧威爾小說[動物農莊]:「所有動物生來平等,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。」
要講共產黨治下的卓爾不群人物,莫言要排到很後吧。
刪除不能同意更多,幕燃,諾貝爾文學獎得主,有點神聖不可侵犯,但在我看來,他的「文學作品」,慘不忍睹。
刪除高行健和莫言的書,我自認不懂欣賞。
刪除高行健看過。莫言,沒有看!
刪除莫言,為何不看!答:大陸作家中,有比莫言更精彩者!
「有比莫言更精彩者」,Raymond 兄有何推薦,對高行健又怎樣評價。
刪除大陸作家,喜歡看余華、葉兆言。王安憶也曾喜歡看!
刪除高行健的作品,只看過一兩本,小弟並無資格批評,只是有耐性看完而已。
莫言獲獎,或許此人的作品合瑞典懂中文評審之口味,又因莫言的作品有足夠英譯本,滿足其他評審嚮往的異國風情!
謝回應。
刪除"但是我知道在真正虔誠的佛教徒心中,... 即天心佛心之所存也。" 的一段,說明唐先生心中的佛學,是儒學化後的佛學; 基督教,亦是他心中儒學化後的基督教。兩者與真正的佛學和基督教所各自堅守的某些道理,是有明顯差異的。根源在於真理的尋求。
回覆刪除宗教傳到外地,會結合當地文化而轉形,大抵都是如此的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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