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8月19日 星期二

許地山二三事,春桃

許地山(1894-1941)
許地山,是第一代的白話新文學作家。

由於他壽命不長,只活了短短的46歲,產量不算很豐富,但是作品深得我心。另一個關鍵,是他曾經在1935年起,做了六年的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,最後在香港去世,葬於薄扶林道華人基督教墳場。

許地山在1894年出生於台灣,當時還是清朝的光緒年間,幼年全家遷居廣州,受傳統教育,成長後在燕京大學讀英文、文學和宗教,1920年取得文學士學位,留校任教並讀碩士,1924年出洋留學,先赴美國最後在牛津讀成比較宗教學的 B. Litt.(相當於文學碩士),回國時取道印度,深造梵文和印度文化。

他對宗教很有興趣,個人雖然信基督教,也精研印度宗教,在燕京大學教授文學以及這些學科。1935年香港大學物色中英文俱佳的華人學者為中文系教授,許地山得到胡適的推薦,獲聘上任,一直做到1941年去世,其間研究香港史。他任內因心臟病去世,幾個月,香港就遭日本佔領,要捱三年零八個月的淪陷生活了。

許地山原名叔丑,地山是他的字,意思來自易經六十四卦的『謙』卦。謙卦的組成,是上面一個『坤』,下面一個『艮』,坤是地、艮是山。『地山』謙卦,是六十四卦之中,唯一六爻皆吉的卦。
許地山的作品,和我前文曾介紹的夏丏尊相類,屬於溫醇雅正的風格。他有個筆名是「落華生」(「華」是「花」的古字),60年代的初中,有篇課文「落花生」,是他寫的兒童文學文章,當年學生必讀的。

他的書,我收藏的就是這兩本,都是愛不釋手的。

今日介紹短篇小說「春桃」,是一個出人意表的故事,作者有深刻的人道精神,贊許女主角「一女事二夫」、三人同住,情義兩全的做法:


春桃和李茂是農村人,新婚第二日李茂便被拉伕當兵,一去無蹤幾年,春桃以為再無重圓之日,隻身去了北京,街頭檢廢紙為生,與一男人向高拍檔,同住同食,但又不是夫妻關係。向高多番示愛,春桃也不肯垂青;一日春桃與李茂街上重逢,原來他在戰爭中受傷,截去雙腿,淪落為乞丐,春桃夫妻情重,帶他回家照料,一個奇妙的三角關係開始了。

李茂很自卑,提出二人不如離婚,玉成春桃和向高,春桃堅決拒絕。另一方面,向高也想抽身退出,讓人家正式夫妻團聚,春桃又不忍,向高進退兩難,竟然自殺明志,成全心愛的女人....
  
「春桃」柏過電影,劉曉慶、姜文主演,戲和演出均一流網上觀看


春桃         許地山

這年的夏天分外地熱。街上的燈雖然亮了,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還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著他的銅碗。一個背著一大簍字紙的婦人從他面前走過,在破草帽底下雖看不清她的臉,當她與賣酸梅湯的打招呼時,卻可以理會她有滿口雪白的牙齒。她背上擔負得很重,甚至不能把腰挺直,只如駱駝一樣,莊嚴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門口。
  進門是個小院,婦人住的是塌剩下的兩間廂房。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礫。在她的門前種著一棚黃瓜,幾行玉米。窗下還有十幾棵晚香玉。幾根朽壞的梁木橫在瓜棚底下,大概是她家最高貴的坐處。她一到門前,屋裡出來一個男子,忙幫著她卸下背上的重負。
  「媳婦,今兒回來晚了。」
  婦人望著他,像很詫異他的話。「什麼意思?你想媳婦想瘋啦?別叫我媳婦,我說。」她一面走進屋裡,把破草帽脫下,順手掛在門後,從水缸邊取了一個小竹筒向缸裡一連舀了好幾次,喝得換不過氣來,張了一會嘴,到瓜棚底下把簍子拖到一邊,便自坐在朽樑上。
  那男子名叫劉向高。婦人的年紀也和他差不多,在三十左右,娘家也姓劉。除掉向高以外,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。街坊叫她做撿爛紙的劉大姑,因為她的職業是整天在街頭巷尾垃圾堆裡討生活,有時沿途嚷著「爛字紙換取燈兒」。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風裡吃塵土,可是生來愛乾淨,無論冬夏,每天回家,她總得淨身洗臉。替她預備水的照例是向高。
  向高是個鄉間高小畢業生,四年前,鄉里鬧兵災,全家逃散了,在道上遇見同是逃難的春桃,一同走了幾百里,彼此又分開了。
  她隨著人到北京來,因為總布胡同裡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混過事的鄉下姑娘當「阿媽」,她便被薦去上工。主婦見她長得清秀,很喜愛她。她見主人老是吃牛肉,在饅頭上塗牛油,喝茶還要加牛奶,來去鼓著一陣臊味,聞不慣。有一天,主人叫她帶孩子到三貝子花園去,她理會主人家的氣味有點像從虎狼欄裡發出來的,心裡越發難過,不到兩個月,便辭了工。到平常人家去,鄉下人不慣當差,又挨不得罵,上工不久,又不幹了。在窮途上,她自己選了這撿爛紙換取燈兒的職業,一天的生活,勉強可以維持下去。
  向高與春桃分別後的歷史倒很簡單,他到涿州去,找不著親人,有一兩個世交,聽他說是逃難來的,都不很願意留他住下,不得已又流到北京來。由別人的介紹,他認識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老吳,老吳借他現在住的破院子住,說明有人來賃,他得另找地方。他沒事做,只幫著老吳算算賬,賣賣貨。他白住房子白做活,只賺兩頓吃。春桃的撿紙生活漸次發達了,原住的地方,人家不許他堆貨,她便沿著德勝門牆根來找住處。一敲門,正是認識的劉向高。她不用經過許多手續,便向老吳賃下這房子,也留向高住下,幫她的忙。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。他認得幾個字,在春桃撿來和換來的字紙裡,也會抽出些少比較能賣錢的東西,如畫片或某將軍、某總長寫的對聯、信札之類。二人合作,事業更有進步。向高有時也教她認幾個字,但沒有什麼功效,因為他自己認得的也不算多,解字就更難了。
  他們同居這些年,生活狀態,若不配說像鴛鴦,便說像一對小家雀罷。
  言歸正傳。春桃進屋裡,向高已提著一桶水在她後面跟著走。他用快活的聲調說:「媳婦,快洗罷,我等餓了。今晚咱們吃點好的,烙蔥花餅,贊成不贊成?若贊成,我就買蔥醬去。」
  「媳婦,媳婦,別這樣叫,成不成?」春桃不耐煩地說。
  「你答應我一聲,明兒到天橋給你買一頂好帽子去。你不說帽子該換了麼?」向高再要求。
  「我不愛聽。」
  他知道婦人有點不高興了,便轉口問:「到的吃什麼?說呀!」
  「你愛吃什麼,做什麼給你吃。買去罷。」
  向高買了幾根蔥和一碗麻醬回來,放在明間的桌上。春桃擦過澡出來,手裡拿著一張紅帖子。
  「這又是那一位王爺的龍鳳帖!這次可別再給小市那老李了。托人拿到北京飯店去,可以多賣些錢。」
  「那是咱們的。要不然,你就成了我的媳婦啦?教了你一兩年的字,連自己的姓名都認不得!」
  「誰認得這麼些字?別媳婦媳婦的,我不愛聽。這是誰寫的?」
  「我填的。早晨巡警來查戶口,說這兩天加緊戒嚴,那家有多少人,都得照實報。老吳教我們把咱們寫成兩口子,省得麻煩。巡警也說寫同居人,一男一女,不妥當。我便把上次沒賣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。我填的是辛未年咱們辦喜事。」
  「什麼?辛未年?辛未年我那兒認得你?你別搗亂啦。咱們沒拜過天地,沒喝過交杯酒,不算兩口子。」
  春桃有點不願意,可還和平地說出來。她換了一條藍布褲。上身是白的,臉上雖沒脂粉,卻呈露著天然的秀麗。若她肯嫁的話,按媒人的行情,說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婦,最少還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。
  她笑著把那禮帖搓成一長條,說:「別搗亂!什麼龍鳳帖?烙餅吃了罷。」她掀起爐蓋把紙條放進火裡,隨即到桌邊和麵。
  向高說:「燒就燒罷,反正巡警已經記上咱們是兩口子;
  若是官府查起來,我不會說龍鳳帖在逃難時候丟掉的麼?從今兒起,我可要叫你做媳婦了。老吳承認,巡警也承認,你不願意,我也要叫。媳婦噯!媳婦噯!明天給你買帽子去,戒指我打不起。」
  「你再這樣叫,我可要惱了。」
  「看來,你還想著那李茂。」向高的神氣沒像方纔那麼高興。他自己說著,也不一定要春桃聽見,但她已聽見了。
  「我想他?一夜夫妻,分散了四五年沒信,可不是白想?」
  春桃這樣說。她曾對向高說過她出閣那天的情形。花轎進了門,客人還沒坐席,前頭兩個村子來人說,大隊兵已經到了,四處拉人挖戰壕,嚇得大家都逃了,新夫婦也趕緊收拾東西,隨著大眾望西逃。同走了一天一宿。第二宿,前面連嚷幾聲「鬍子來了,快躲罷」,那時大家只顧躲,誰也顧不了誰。到天亮時,不見了十幾個人,連她丈夫李茂也在裡頭。她繼續方纔的話說:「我想他一定跟著鬍子走了,也許早被人打死了。得啦,別提他啦。」
  她把餅烙好了,端到桌上。向高向沙鍋裡舀了一碗黃瓜湯,大家沒言語,吃了一頓。吃完,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談談。一點點的星光在瓜葉當中閃著。涼風把螢火送到棚上,像星掉下來一般。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,壓住四圍的臭味。
  「好香的晚香玉!」向高摘了一朵,插在春桃的髻上。
  「別糟蹋我的晚香玉。晚上戴花,又不是窯姐兒。」她取下來,聞了一聞,便放在朽樑上頭。
  「怎麼今兒回來晚啦?」向高問。
  「嚇!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!我下午正要回家,經過後門,瞧見清道夫推著一大車爛紙,問他從那兒推來的;他說是從神武門甩出來的廢紙。我見裡面紅的、黃的一大堆,便問他賣不賣;他說,你要,少算一點裝去罷。你瞧!」她指著窗下那大簍,「我花了一塊錢,買那一大簍!賠不賠,可不曉得,明兒檢一檢得啦。」
  「宮裡出來的東西沒個錯。我就怕學堂和洋行出來的東西,份量又重,氣味又壞,值錢不值,一點也沒準。」
  「近年來,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。不曉得那裡來的那麼些看洋報紙的人。撿起來真是份量又重,又賣不出多少錢。」
  「念洋書的人越多,誰都想看看洋報,將來好混混洋事。」
  「他們混洋事,咱們撿洋字紙。」
  「往後恐怕什麼都要帶上個洋字,拉車要拉洋車,趕驢更趕洋驢,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。」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來了。
  「你先別說別人。若是給你有錢,你也想念洋書,娶個洋媳婦。」
  「老天爺知道,我絕不會發財。發財也不會娶洋婆子。若是我有錢,回鄉下買幾畝田,咱們兩個種去。」
  春桃自從逃難以來,把丈夫丟了,聽見鄉下兩字,總沒有好感想。她說:「你還想回去?恐怕田還沒買,連錢帶人都沒有了。沒飯吃,我也不回去。」
  「我說回我們錦縣鄉下。」
  「這年頭,那一個鄉下都是一樣,不鬧兵,便鬧賊;不鬧賊,便鬧日本,誰敢回去?還是在這裡撿撿爛紙罷。咱們現在只缺一個幫忙的人。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著東西,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,省得貨過別人手裡,賣漏了。」
  「我還得學三年徒弟才成,賣漏了,不怨別人,只怨自己不夠眼光。這幾個月來我可學了不少。郵票,那種值錢,那種不值,也差不多會瞧了。大人物的信札手筆,賣得出錢,賣不出錢,也有一點把握了。前幾天在那堆字紙裡檢出一張康有為的字,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?」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著,「八毛錢!」
  「說是呢!若是每天在爛紙堆裡能檢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,還用回鄉下種田去?那不是自找罪受麼?」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的鶯啼一樣。她接著說:「今天這堆准保有好的給你檢。聽說明天還有好些,那人教我一早到後門等他。這兩天宮裡的東西都趕著裝箱,往南方運,庫裡許多爛紙都不要。
  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,一口袋一口袋陸續地扔出來。明兒你也打聽去。」
  說了許多話,不覺二更打過。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:「今天累了,歇吧!」
  向高跟著她進屋裡。窗戶下橫著土炕,夠兩三人睡的。在微細的燈光底下,隱約看見牆上一邊貼著八仙打麻雀的諧畫,一邊是煙公司「還是他好」的廣告畫。春桃的模樣,若脫去破帽子,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別的上海成衣店,只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,坐在任何草地,也與「還是他好」裡那摩登女差不上下。因此,向高常對春桃說貼的是她的小照。
  她上了炕,把衣服脫光了,順手揪一張被單蓋著,躺在一邊。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,捶捶腿。她每天的疲勞就是這樣含著一點微笑,在小油燈的閃爍中,漸次得著蘇息。在半睡的狀態中,她喃喃地說:「向哥,你也睡罷,別開夜工了,明天還要早起咧。」
  婦人漸次發出一點微細的鼾聲,向高便把燈滅了。
  一破曉,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鴰,急飛出巢,各自辦各的事情去。
  剛放過午炮,十剎海的鑼鼓已鬧得喧天。春桃從後門出來,背著紙簍,向西不壓橋這邊來。在那臨時市場的路口,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叫她:「春桃,春桃!」
  她的小名,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。自離開鄉下以後,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。
  「春桃,春桃,你不認得我啦?」
 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,只見路邊坐著一個叫化子。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鬍子的嘴發出來。他站不起來,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。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軍衣,白鐵鈕扣都生了銹,肩膀從肩章的破縫露出,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,帽章早已不見了。
  春桃望著他一聲也不響。
  「春桃,我是李茂呀!」
  她進前兩步,那人的眼淚已帶著灰土透入蓬亂的鬍子裡。
  她心跳得慌,半晌說不出話來,至終說:「茂哥,你在這裡當叫化子啦?你兩條腿怎麼丟啦?」
  「噯,說來話長。你從多喒起在這裡呢?你賣的是什麼?」
  「賣什麼!我撿爛紙咧。……咱們回家再說罷。」
  她雇了一輛洋車,把李茂扶上去,把簍子也放在車上,自己在後面推著。一直來到德勝門牆根,車伕幫著她把李茂扶下來。進了胡同口,老吳敲著小銅碗,一面問:「劉大姑,今兒早回家,買賣好呀?」
  「來了鄉親啦。」她應酬了一句。
  李茂像只小狗熊,兩隻手按在地上,幫助兩條斷腿爬著。
  她從口袋裡拿出鑰匙,開了門,引著男子進去。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來,像向高每天所做的,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裡教男人洗澡。洗過以後,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。然後扶他上炕坐,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。
  「春桃,你這屋裡收拾得很乾淨,一個人住嗎?」
  「還有一個夥計。」春桃不遲疑地回答他。
  「做起買賣來啦?」
  「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麼?」
  「撿爛紙?一天撿得出多少錢?」
  「先別盤問我,你先說你的罷。」
  春桃把水潑掉,理著頭髮進屋裡來,坐在李茂對面。
  李茂開始說他的故事:
  「春桃,唉,說不盡喲!我就說個大概罷。
  「自從那晚上教鬍子綁去以後,因為不見了你,我恨他們,奪了他們一桿槍,打死他們兩個人,拚命地逃。逃到瀋陽,正巧邊防軍招兵,我便應了招。在營裡三年,老打聽家裡的消息,人來都說咱們村裡都變成磚瓦地了。咱們的地契也不曉得現在落在誰手裡。咱們逃出來時,偏忘了帶著地契。因此這幾年也沒告假回鄉下瞧瞧。在營裡告假,怕連幾塊錢的餉也告丟了。
  「我安分當兵,指望月月關餉,至於運到陞官,本不敢盼。
  也是我命裡合該有事:去年年頭,那團長忽然下一道命令,說,若團裡的兵能瞄槍連中九次靶,每月要關雙餉,還升差事。一團人沒有一個中過四槍;中,還是不進紅心。我可連發連中,不但中了九次紅心,連剩下那一顆子彈,我也放了。我要顯本領,背著臉,彎著腰,腦袋向地,槍從褲襠放過去,不偏不歪,正中紅心。當時我心裡多麼快活呢。那團長教把我帶上去。我心裡想著總要聽幾句褒獎的話。不料那畜生翻了臉,楞說我是鬍子,要槍斃我!他說若不是鬍子,槍法決不會那麼準。我的排長、隊長都替我求情,擔保我不是壞人,好容易不槍斃我了,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,連副兵也不許我當。他說,當軍官的難免不得罪弟兄們,若是上前線督戰,隊裡有個像我瞄得那麼準,從後面來一槍,雖然也算陣亡,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裡。大家沒話說,只勸我離開軍隊,找別的營生去。
  「我被革了不久,日本人便佔了瀋陽;聽說那狗團長領著他的軍隊先投降去了。我聽見這事,憤不過,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。我加入義勇軍,在海城附近打了幾個月,一面打,一面退到關裡。前個月在平谷東北邊打,我去放哨,遇見敵人,傷了我兩條腿。那時還能走,躲在一塊大石底下,開槍打死他幾個。我實在支持不住了,把槍扔掉,向田邊的小道爬,等了一天、兩天,還不見有紅十字會或紅C字會的人來。傷口越腫越厲害,走不動又沒吃的喝的,只躺在一邊等死。後來可巧有一輛大車經過,趕車的把我扶了上去,送我到一個軍醫的帳幕。他們又不瞧,只把我扛上汽車,往後方醫院送。已經傷了三天,大夫解開一瞧,說都爛了,非用鋸不可。在院裡住了一個多月,好是好了,就丟了兩條腿。我想在此地舉目無親,鄉下又回不去;就說回去得了,沒有腿怎能種田?求醫院收容我,給我一點事情做,大夫說醫院管治不管留,也不管找事。此地又沒有殘廢兵留養院,迫著我不得不出來討飯,今天剛是第三天。這兩天我常想著,若是這樣下去,我可受不了,非上吊不可。」
  春桃注神聽他說,眼眶不曉得什麼時候都濕了。她還是靜默著。李茂用手抹抹額上的汗,也歇了一會。
  「春桃,你這幾年呢?這小小地方雖不如咱們鄉下那麼寬敞,看來你倒不十分苦。」
  「誰不受苦?苦也得想法子活。在閻羅殿前,難道就瞧不見笑臉?這幾年來,我就是幹這撿爛紙換取燈的生活,還有一個姓劉的同我合夥。我們兩人,可以說不分彼此,勉強能度過日子。」
  「你和那姓劉的同住在這屋裡?」
  「是,我們同住在這炕上睡。」春桃一點也不遲疑,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見。
  「那麼,你已經嫁給他?」
  「不,同住就是。」
  「那麼,你現在還算是我的媳婦?」
  「不,誰的媳婦,我都不是。」
  李茂的夫權意識被激動了。他可想不出什麼話來說。兩眼注視著地上,當然他不是為看什麼,只為有點不敢望著他的媳婦。至終他沉吟了一句:「這樣,人家會笑話我是個活王八。」
  「王八?」婦人聽了他的話,有點翻臉,但她的態度仍是很和平。她接著說:「有錢有勢的人才怕當王八。像你,誰認得?活不留名,死不留姓,王八不王八,有什麼相干?現在,我是我自己,我做的事,決不會玷著你。」
  「咱們到底還是兩口子,常言道,一夜夫妻百日恩——」
  「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。」春桃截住他的話,「算百日恩,也過了好十幾個百日恩。四五年間,彼此不知下落;我想你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我。我一個人在這裡,得活,得人幫忙。我們同住了這些年,要說恩愛,自然是對你薄得多。
  今天我領你回來,是因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,我們還是鄉親。
  你若認我做媳婦,我不認你,打起官司,也未必是你贏。」
  李茂掏掏他的褲帶,好像要拿什麼東西出來,但他的手忽然停住,眼睛望望春桃,至終把手縮回去撐著蓆子。
  李茂沒話,春桃哭。日影在這當中也靜靜地移了三四分。
  「好罷,春桃,你做主。你瞧我已經殘廢了,就使你願意跟我,我也養不活你。」李茂到底說出這英明的話。
  「我不能因為你殘廢就不要你,不過我也捨不得丟了他。
  大家住著,誰也別想誰是養活著誰,好不好?」春桃也說了她心裡的話。
  李茂的肚子發出很微細的咕嚕咕嚕聲音。
  「噢,說了大半天,我還沒問你要吃什麼!你一定很餓了。」
  「隨便罷,有什麼吃什麼。我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吃,只喝水。」
  「我買去。」春桃正踏出房門,向高從院外很高興地走進來,兩人在瓜棚底下撞了個滿懷。「高興什麼?今天怎樣這早就回來?」
  「今天做了一批好買賣!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簍,早晨我打開一看,裡頭有一包是明朝高麗王上的表章,一分至少可賣五十塊錢。現在我們手裡有十分!方才散了幾分給行裡,看看主兒出得多少,再發這幾分。裡頭還有兩張蓋上端明殿御寶的紙,行家說是宋家的,一給價就是六十塊,我沒敢賣,怕賣漏了,先帶回來給你開開眼。你瞧……」他說時,一面把手裡的舊藍布包袱打開,拿出表章和舊紙來。「這是端明殿御寶。」他指著紙上的印紋。
  「若沒有這個印,我真看不出有什麼好處,洋宣比它還白咧。怎麼官裡管事的老爺們也和我一樣不懂眼?」春桃雖然看了,卻不曉得那紙的值錢處在那裡。
  「懂眼?若是他們懂眼,咱們還能換一塊兒毛麼?」向高把紙接過去,仍舊和表章包在包袱裡。他笑著對春桃說:「我說,媳婦……」
  春桃看了他一眼,說:「告訴你別管我叫媳婦。」
  向高沒理會她,直說:「可巧你也早回家。買賣想是不錯。」
  「早晨又買了像昨天那樣的一簍。」
  「你不說還有許多麼?」
  「都教他們送到曉市賣到鄉下包落花生去了!」
  「不要緊,反正咱們今天開了光,頭一次做上三十塊錢的買賣。我說,咱們難得下午都在家,回頭咱們上十剎海逛逛,消消暑去,好不好?」
  他進屋裡,把包袱放在桌上。春桃也跟進來。她說:「不成,今天來了人了。」說著掀開簾子,點頭招向高,「你進去。」
  向高進去,她也跟著。「這是我原先的男人。」她對向高說過這話,又把他介紹給李茂說,「這是我現在的夥計。」
  兩個男子,四隻眼睛對著,若是他們眼球的距離相等,他們的視線就會平行地接連著。彼此都沒話,連窗台上歇的兩隻蒼蠅也不做聲。這樣又教日影靜靜地移一二分。
  「貴姓?」向高明知道,還得照例地問。
  彼此談開了。
  「我去買一點吃的。」春桃又向著向高說,「我想你也還沒吃罷?燒餅成不成?」
  「我吃過了。你在家,我買去罷。」
  婦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,說:「你在家陪客人談話。」給了他一副笑臉,便自出去。
  屋裡現在剩下兩個男人,在這樣情況底下,若不能一見如故,便得打個你死我活。好在他們是前者的情形。但我們別想李茂是短了兩條腿,不能打。我們得記住向高是拿過三五年筆桿的,用李茂的份量滿可以把他壓死。若是他有槍,更省事,一動指頭,向高便得過奈何橋。
  李茂告訴向高,春桃的父親是個鄉下財主,有一頃田。他自己的父親就在他家做活和趕叫驢。因為他能瞄很準的槍,她父親怕他當兵去,便把女兒許給他,為的是要他保護莊裡的人們。這些話,是春桃沒向他說過的。他又把才纔春桃說的話再述一遍,漸次迫到他們二人切身的問題上頭。
  「你們夫婦團圓,我當然得走開。」向高在不願意的情態底下說出這話。
  「不,我已經離開她很久,現在並且殘廢了,養不活她,也是白搭。你們同住這些年,何必拆?我可以到殘廢院去。聽說這裡有,有人情便可進去。」
  這給向高很大的詫異。他想,李茂雖然是個大兵,卻料不到他有這樣的俠氣。他心裡雖然願意,嘴上還不得不讓。這是禮儀的狡猾,念過書的人們都懂得。
  「那可沒有這樣的道理。」向高說,「教我冒一個霸佔人家妻子的罪名,我可不願意。為你想,你也不願意你妻子跟別人住。」
  「我寫一張休書給她,或寫一張契給你,兩樣都成。」李茂微笑誠意地說。
  「休?她沒什麼錯,休不得。我不願意丟她的臉。賣?我那兒有錢買?我的錢都是她的。」
  「我不要錢。」
  「那麼,你要什麼?」
  「我什麼都不要。」
  「那又何必寫賣契呢?」
  「因為口講無憑,日後反悔,倒不好了。咱們先小人,後君子。」
  說到這裡,春桃買了燒餅回來。她見二人談得很投機,心下十分快樂。
  「近來我常想著得多找一個人來幫忙,可巧茂哥來了。他不能走動,正好在家管管事,檢檢紙。你當跑外賣貨。我還是當撿貨的。咱們三人開公司。」春桃另有主意。
  李茂讓也不讓,拿著燒餅望嘴送,像從餓鬼世界出來的一樣,他沒工夫說話了。
  「兩個男人,一個女人,開公司?本錢是你的?」向高發出不需要的疑問。
  「你不願意嗎?」婦人問。
  「不,不,不,我沒有什麼意思。」向高心裡有話,可說不出來。
  「我能做什麼?整天坐在家裡,幹得了什麼事?」李茂也有點不敢贊成。他理會向高的意思。
  「你們都不用著急,我有主意。」
  向高聽了,伸出舌頭舐舐嘴唇,還吞了一口唾沫。李茂依然吃著,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,等著聽她的主意。
  撿爛紙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種事業。她心中已經派定李茂在家把舊郵票和紙煙盒裡的畫片檢出來。那事情,只要有手有眼,便可以做。她合一合,若是天天有一百幾十張捲煙畫片可以從爛紙堆裡檢出來,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門。郵票好的和罕見的,每天能檢得兩三個,也就不劣。外國煙卷在這城裡,一天總銷售一萬包左右,紙包的百分之一給她撿回來,並不算難。至於向高還是讓他檢名人書札,或比較可以多賣錢的東西。他不用說已經是個行家,不必再受指導。她自己幹那吃力的工作,除去下大雨以外,在狂風烈日底下,是一樣地出去撿貨。尤其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,她更要工作,因為同業們有些就不出去。
  她從窗戶望望太陽,知道還沒到兩點,便出到明間,把破草帽仍舊戴上,探頭進房裡對向高說:「我還得去打聽宮裡還有東西出來沒有。你在家招呼他。晚上回來,我們再商量。」
  向高留她不住,便由她走了。
  好幾天的光陰都在靜默中度過。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鋪炕上定然不很順心。多夫制的社會到底不能夠流行得很廣。其中的一個緣故是一般人還不能擺脫原始的夫權和父權思想。
  由這個,造成了風俗習慣和道德觀念。老實說,在社會裡,依賴人和掠奪人的,才會遵守所謂風俗習慣;至於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們,心目中並不很看重這些。像春桃,她既不是夫人,也不是小姐;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,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主角。她的行為,沒人批評,也沒人過問;縱然有,也沒有切膚之痛。監督她的只有巡警,但巡警是很容易對付的。兩個男人呢,向高誠然念過一點書,含糊地瞭解些聖人的道理,除掉些少名分的觀念以外,他也和春桃一樣。但他的生活,從同居以後,完全靠著春桃。春桃的話,是從他耳朵進去的維他命,他得聽,因為於他有利。春桃教他不要嫉妒,他連嫉妒的種子也都毀掉。李茂呢,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,他們若肯認他做親戚,他便滿足了。當兵的人照例要丟一兩個妻子。但他的困難也是名分上的。
  向高的嫉妒雖然沒有,可是在此以外的種種不安,常往來於這兩個男子當中。
  暑氣仍沒減少,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湯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。他們日間仍然得出去謀生活。李茂在家,對於這行事業可算剛上了道,他已能分別那一種是要送到萬柳堂或天寧寺去做糙紙的,那一樣要留起來的,還得等向高回來鑒定。
  春桃回家,照例還是向高侍候她。那時已經很晚了,她在明間裡聞見蚊煙的氣味,便向著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說:
  「咱們多會點過蚊煙,不留神,不把房子點著了才怪咧。」
  向高還沒回答,李茂便說:「那不是熏蚊子,是熏穢氣,我央劉大哥點的。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。屋裡太熱,三人睡,實在不舒服。」
  「我說,桌上這張紅帖子又是誰的?」春桃拿起來看。
  「我們今天說好了,你歸劉大哥。那是我立給他的契。」聲從屋裡的炕上發出來。
  「哦,你們商量著怎樣處置我來!可是我不能由你們派。」
  她把紅帖子拿進屋裡,問李茂,「這是你的主意,還是他的?」
  「是我們倆的主意。要不然,我難過,他也難過。」
  「說來說去,還是那話。你們都別想著咱們是丈夫和媳婦,成不成?」
  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,氣有點粗。
  「你把我賣多少錢?」
  「寫幾十塊錢做個彩頭。白送媳婦給人,沒出息。」
  「賣媳婦,就有出息?」她出來對向高說,「你現在有錢,可以買媳婦了。若是給你闊一點……」
  「別這樣說,別這樣說。」向高攔住她的話,「春桃,你不明白。這兩天,同行的人們直笑話我。……」
  「笑你什麼?」
  「笑我……」向高又說不出來。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,春桃要怎辦,十回有九回是遵從的。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力量。在她背後,他想著這樣該做,那樣得照他的意思辦;
  可是一見了她,就像見了西太后似地,樣樣都要聽她的懿旨。
  「噢,你到底是念過兩天書,怕人罵,怕人笑話。」
  自古以來,真正統治民眾的並不是聖人的教訓,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罵人的舌頭。風俗習慣是靠著打罵維持的。但在春桃心裡,像已持著「人打還打,人罵還罵」的態度。她不是個弱者,不打罵人,也不受人打罵。我們聽她教訓向高的話,便可以知道。
  「若是人笑話你,你不會揍他?你露什麼怯?咱們的事,誰也管不了。」
  向高沒話。
  「以後不要再提這事罷。咱們三人就這樣活下去,不好嗎?」
  一屋裡都靜了。吃過晚飯,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,只不像往日那麼愛說話。連買賣經也不念了。
  李茂叫春桃到屋裡,勸她歸給向高。他說男人的心,她不知道,誰也不願意當王八;佔人妻子,也不是好名譽。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已經變成暗褐色的紅紙帖,交給春桃,說:
  「這是咱們的龍鳳帖。那晚上逃出來的時候,我從神龕上取下來,揣在懷裡。現在你可以拿去,就算咱們不是兩口子。」
  春桃接過那紅帖子,一言不發,只注視著炕上破席。她不由自主地坐下,挨近那殘廢的人,說:「茂哥,我不能要這個,你收回去罷。我還是你的媳婦。一夜夫妻百日恩,我不做缺德的事。今天看你走不動,不能幹大活,我就不要你,我還能算人嗎?」
  她把紅帖也放在炕上。
  李茂聽了她的話,心裡很受感動。他低聲對春桃說:「我瞧你怪喜歡他的,你還是跟他過日子好。等有點錢,可以打發我回鄉下,或送我到殘廢院去。」
  「不瞞你說,」春桃的聲音低下去,「這幾年我和他就同兩口子一樣活著,樣樣順心,事事如意;要他走,也怪捨不得。
  不如叫他進來商量,瞧他有什麼主意。」她向著窗戶叫,「向哥,向哥!」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。出來一瞧,向哥已不在了。
  這是他第一次晚間出門。她楞一會,便向屋裡說:「我找他去。」
  她料想向高不會到別的地方去。到胡同口,問問老吳。老吳說望大街那邊去了。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,都沒找著。人很容易丟失,眼睛若見不到,就是渺渺茫茫無尋覓處。快到一點鐘,她才懊喪地回家。
  屋裡的油燈已經滅了。
  「你睡著啦?向哥回來沒有?」她進屋裡,掏出洋火,把燈點著,向炕上一望,只見李茂把自己掛在窗欞上,用的是他自己的褲帶。她心裡雖免不了存著女性的恐慌,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,把他解下來。幸而時間不久,用不著驚動別人,輕輕地撫揉著他,他漸次甦醒回來。
  殺自己的身來成就別人是俠士的精神。若是李茂的兩條腿還存在,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。兩三天以來,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,倒不如毀滅自己,教春桃好好地活著。春桃於他雖沒有愛,卻很有義。她用許多話安慰他,一直到天亮。他睡著了,春桃下炕,見地上一些紙灰,還剩下沒燒完的紅紙。她認得是李茂曾給他的那張龍鳳帖,直望著出神。
  那天她沒出門。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。
  「你哭什麼?」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,便這樣問他。
  「我對不起你。我來幹什麼?」
  「沒人怨你來。」
  「現在他走了,我又短了兩條腿。……」
  「你別這樣想。我想他會回來。」
  「我盼望他會回來。」
  又是一天過去了,春桃起來,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,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,端到屋裡,兩個人同吃。
  她仍舊把破帽戴著,背上簍子。
  「你今天不大高興,別出去啦!」李茂隔著窗戶對她說。
  「坐在家裡更悶得慌。」
  她慢慢地踱出門。作活是她的天性,雖在沉悶的心境中,她也要干。中國女人好像只理會生活,而不理會愛情,生活的發展是她所注意的,愛情的發展只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。自然,愛只是感覺,而生活是實質的,整天躺在錦帳裡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,也是從皇后船或總統船運來的知識。春桃既不是弄潮兒的姊妹,也不是碧眼胡的學生,她不懂得,只會莫名其妙地納悶。
 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。無量的塵土,無盡的道路,湧著這沉悶的婦人。她有時嚷「爛紙換洋取燈兒」,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,她都不撿。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,她卻給了五盒。胡亂地過了一天,她便隨著天上那班只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。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,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,使她心裡更悶得厲害。
  剛踏進院子,向高從屋裡趕出來。
  她瞪著眼,只說:「你回來……」其餘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。
  「我不能離開你,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。我知道你要我幫忙。我不能無情無義。」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,不曉得要往那裡去。走路的時候,直像腳上扣著一條很重的鐵鐐,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。加以到處都遇見「還是他好」的廣告,心情更受著不斷的攪動,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。
  「我已經同向哥說好了。他是戶主,我是同居。」
 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。一面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。他說:「若是回到鄉下,他是戶主,我是同居。你是咱們的媳婦。」
  她沒有做聲,直進屋裡,脫下衣帽,行她每日的洗禮。
  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。他們商量把宮裡那批字紙賣掉以後,向高便可以在市場裡擺一個小攤,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。
  屋裡,豆大的燈火,教從瓜棚飛進去的一隻油葫蘆撲滅了。李茂早已睡熟,因為銀河已經低了。
  「咱們也睡罷。」婦人說。
  「你先躺去,一會我給你捶腿。」
  「不用啦,今天我沒走多少路。明兒早起,記得做那批買賣去,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。」
  「方纔我忘了拿給你。今天回家,見你還沒回來,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。你瞧瞧!」他在暗裡摸著那帽子,要遞給她。
  「現在那裡瞧得見!明天我戴上就是。」
  院子都靜了,只剩下晚香玉的香還在空氣中遊蕩。屋裡微微地可以聽見「媳婦」和「我不愛聽,我不是你的媳婦」等對答。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(原載1934年《文學》3卷1號)

10 則留言:

  1. Raymond上午8:47

    奈何,中國新文學史並不重視許地山。讀現代文學史時,司馬長風和徐訏,好像都無提到許地山!

    回覆刪除
    回覆
    1. 李輝英的「中國現代文學史」有一整頁講許地山的。

      刪除
  2. 今天的中小學生,聽過許地山名字者,恐怕不會太多!

    剛才,在大廈樓下拾到一本香港翻印的魯迅小說集『吶喊』。

    回覆刪除
    回覆
    1. 中學沒有選讀「落花生」這篇了。

      刪除
  3. 對文學沒甚麼認識, 看了四分之一, 很有電影感. 或許作者描繪得好, 容易在腦裡活現影像. 現代一點的小說, 敘事居多, 產生唔到影像.

    回覆刪除
    回覆
    1. 有一點要留意:文中很多現在會用「的」字,許地山用了「底」字,民國初年有這樣的用法,不是印錯。

      刪除
  4. 我有讀過許地山的落花生.
    經你一提, 我又對他有點興趣, 一陣去找找他的書看看. :)

    回覆刪除
    回覆
    1. 這個年代還喜歡讀文學,很難得。

      刪除
  5. 春桃裡情深義重的人物,現今世代是神話。

    回覆刪除